24小时之内，主演电影总票房超过200亿元的中国演员，从7人暴增到14人。排名前7的都是大众熟悉的演员：沈腾、吴京、黄渤、马丽、王宝强、刘昊然、张译。而新晋的7位“两百亿演员”，大众不仅对他们的名字陌生，甚至没在电影里见过他们的脸，因为他们都是配音演员。
是电影《哪吒之魔童闹海》（以下简称《哪吒2》）带来了这场集体跃升。2025年3月23日，两部“哪吒”动画电影的合计票房超过200亿元，片中7位主要角色的配音演员相应跻身“两百亿票房俱乐部”。
随着《哪吒2》票房连破纪录，电影的相关信息不断被网友发掘，包括配音演员。让许多观众意外的是，片中多位主要角色的配音演员毕业于同一所高校——四川电影电视学院（以下简称川影）。
2025年3月20日，陈浩（《哪吒之魔童闹海》配音导演、为李靖配音）、吕艳婷（为儿童哪吒配音）、周泳汐（为西海龙王敖闰配音）和张稷（为申正道配音）回到母校，这也是他们自《哪吒2》公映以来首次同时在公开活动中亮相。
2025年3月20日，陈浩、吕艳婷、周泳汐、张稷（从右至左）在母校交流活动中。受访者供图
吕艳婷的声音柔和而年轻，如果不仔细分辨，很难相信是她用声音演绎了调皮捣蛋、声音沙哑的儿童哪吒。“我平时肯定不会是‘天雷滚滚’这样去说话。”她对南方周末记者说。说到“天雷滚滚”这四个字的时候，她压低了声音，那个念打油诗的魔丸哪吒又蹦了出来。
陈浩在《哪吒之魔童降世》（以下简称《哪吒1》）上映之前开通了抖音，发一些自己的配音片段、工作日常，也时常晒晒自己的女儿。在评论区，时常有人问：“这位兄台便是为叶问/海绵宝宝/齐静春配音的人？”
见到陈浩时，很难将他的形象与海绵宝宝联系在一起——他身材高大，来到川影的见面会时穿着一身运动装，头发往后梳起，扎成一个发鬏。在许多场合，陈浩都会应观众的期待，还原他们钟爱的角色声音——这样的场合包括孩子的班级活动，他撑场的方式是用海绵宝宝的声线念一段台词。在线上，他甚至专门出过“如何模仿海绵宝宝的笑声”的视频教程——先发出笑声，然后音色高一点，最后带点假声。评论区有人自嘲：“学废了，嗓子练哑了。”
秘密
在大年初一走进电影院之前，没有演员知道自己在三年前配的那部电影，到底讲了什么样的故事。
《哪吒2》系列采用先有声音、后有画面的制作流程，剧本又高度保密，配音演员在进入录音棚之前无法看到动画或剧本，录制时只有自己的台词和一些零星的角色线稿——在《哪吒1》的录制中，演员甚至只能看到火柴人般的角色草稿图。因此，与其说《哪吒》是让演员用声音贴合角色的形象，不如说是用角色还原演员录音时的情态。对角色的演绎，几乎全靠演员发挥。
“《哪吒》的配音其实就是演戏。”在陈浩看来，用“配音”两个字来形容《哪吒》中的声音制作过程并不准确。作为《哪吒》系列的配音导演，陈浩选角时的坚持是，演员的个性比嗓音本身重要，“一个有意思的人，身上是有一股磁场的。他来做这件事情，只要按他的习惯做好了，把它放到角色的形象设计上一贴，这个角色就会真的生动起来。”
陈浩模仿与张稷第一次见面时，张稷的神态：背着手、弓着背、走路大步流星，朝陈浩点点头，当作自我介绍。然而，进录音棚后，本职工作是主持人的张稷就立刻带上了“播音腔”，说话一本正经。陈浩对他说，咱能说得再不好一点吗？胡整，瞎整，心不要放在里面。
张稷（为申正道配音）
吕艳婷入选儿童哪吒配音演员的过程已广为流传——她在川影任教配音课程，陈浩让她带些班里的学生来试音，要求是“把声音最难听的找来”。吕艳婷追问了一句，您说的难听是什么意思。“就是甚至有点神神叨叨的那种。”
进了录音棚，几位学生没被选上，“声音还是太好听了”。吕艳婷在一旁给学生做示范，陈浩听见后对她说，“要不你进去试试。”吕艳婷试了哪吒在太乙真人的裤兜里挑法宝的片段，就这样，自带烟嗓的哪吒诞生了。
“在人最放松且胡说八道的状态中，这个当下，所有个性化的东西一定源于演员本人。”陈浩对南方周末记者说，“我只需要牵着一根线，知道他是在这个故事里的就行。”
选定了演员，接下来就是创作的过程。“《哪吒》是从只有文字和设计的形象，空气中蹦出来一个太乙真人，蹦出来一个哪吒，蹦出来一个申公豹……这些动画形象是以前没有的，（要）由你和所有的参与者一起，从剧本中创造出一个新的角色。”陈浩说。
吕艳婷开玩笑道，自己录音时的表情“简直不忍直视”。录制哪吒念打油诗被申正道一通夸赞的戏份时，吕艳婷的五官皱成了一团，露出又害羞又得意的表情：“哎呦喂，没那么好啦！其实还是有些小缺陷的啦！”这样的神态被如实还原到了动画中。
吕艳婷（为儿童哪吒配音）
录音棚外，还有一位“动作指导”提供了参考——导演饺子。他几乎将从哪吒、太乙真人到鼠老大、魔镜的所有角色都演了一遍。纪录片《不破不立》记录了《哪吒2》的幕后制作过程，其中饺子反复调整角色的细微表情，包括眨眼频率、眉眼表情——“这里的表情不对，我是抬眉，不是皱眉。”
敖丙的配音演员翰墨回忆起录哪吒和敖丙去打土拨鼠、必须喝下那锅恶心的汤的场面。那是个不到5秒的镜头，但为了达到饺子要求的“特别明确的‘呕’的声音”，瀚墨录了不下三十遍，“一直在录吐，最后录吐了。”
陈浩对南方周末记者说，“我要的可能就是（配音演员）他最没有把握如何掌控自己，演好这个戏的那一瞬间。他当时可能蒙了，失控了，那一瞬间就说出来了。那么，那一瞬间可能就是我想要的。”当戏中的哪吒发现陈塘关被毁、父母不在时，吕艳婷在录音棚里把眼泪吼了出来，“感觉灵魂都被撕裂了”。场外的陈浩、饺子一起跟着嘶吼了出来。这段戏一次就得到了通过。
上映
《哪吒2》上映前后，吕艳婷一直忙着影片的宣发，除夕当天还在工作，大年初一才回到成都家中。过春节时，吕艳婷也时常被亲戚要求“表演节目”，来一段哪吒的声音。面对满眼好奇的小孩，她难以拒绝。
吕艳婷的许多不经意间做出的表情被网友截图，对比讨论与哪吒的表情如何相似；张珈铭录了一期开箱vlog，记录自己收到的粉丝选的礼物，其中一件是个黑色丝袜头套，上面印着太乙真人的脸。
“配音天团”川影校友交流会现场，不可避免地，每位演员都进行了一段声音表演秀。陈浩切换成齐静春（广播剧《剑来》中的角色）的声线，用低沉而磁性的声音说道，“小镇三千年的天道反扑，我齐静春一肩挑之！”同学们纷纷拿起手机录下。几位学生左手激动地向空中举拳，坐在前排的一位女生紧闭双眼、双手合十，做膜拜状。
这段视频被陈浩置顶在抖音上，他的账号目前有三百多万粉丝。在这个平台上，他作为“齐静春”的身份似乎更为人所知一些。《剑来》中，陈浩配音的齐静春为守护小镇百姓，最终牺牲自己，许多网友便将对齐静春的这份喜爱与不舍投放在陈浩身上，并有些不分场合地表达——在陈浩陪女儿拆哪吒盲盒的视频下，最高赞的几条评论都在催他“变”回齐静春。他回复道：“现在是哪吒时段嘛。”
陈浩（《哪吒之魔童闹海》配音导演、为李靖配音）
吕艳婷在川影教授高年级的课程，这段时间又工作繁忙，与同学们见面机会有限。吕艳婷接受南方周末的专访后已是傍晚6点，打开门，仍有两三位同学站在门口。为了和吕艳婷合影，他们等了两个半小时。
回看热闹的这两个月，吕艳婷自觉地与《哪吒2》这个“百亿项目”保持着距离。她恳请大家不要将她等同于哪吒，“说哪吒是哪儿的，因为我是哪儿的人，我就特别害怕这个。深度了解这个行业的一群小伙伴们，一群可爱的观众们，会对角色有一个很慎重的保护，其实对于演员来说也是这样的……我也肯定希望，生活当中还是我。”
正式采访结束后，她拿着一个印有Hello Kitty的黄色手袋走到南方周末记者面前，“你看，这就是我平常喜欢的东西。”
谈及自己的社交媒体账号时，陈浩对南方周末记者说：“那不是我，那是演的一个假的。”现实生活中，他最崇拜的人是姜文，在十来岁时租录像带看《阳光灿烂的日子》《黄土地》《霸王别姬》。
“我肯定志不在配音。”陈浩对南方周末记者说。对他而言，更重要的身份是舞台剧导演、演员，以及未来可能成为的电影导演。这几年，陈浩完成了《情书》《活动变人形》等多部戏剧作品，也正在制作自己的电影作品。工作之外，对他而言最重要的一件事情是打台球，“打台球，一句话不说的时候，那样子是我。”
母校
四川电影电视学院（金牛校区）校园一角。南方周末记者 陈荃新 摄
因为《哪吒2》，川影受到媒体前所未有的关注。跨进学校大门，迎面的长石上刻着校训：“未来属于对成功充满渴望的人”。校园里，每隔几米的道旗上印着历届成功校友的简介，主持人李佳明、谢娜，演员杨迪都从这里毕业。
作为一所民办高校，川影从一所艺考机构发展而来，培养的大多是应用型人才。播音主持学院是它的王牌学院之一，近三年毕业生平均就业率在95.5%以上。为大三学生开设、由吕艳婷和四川广播电视台主持人张煜开设的配音提高班（简称高配班）则是其中最热门的提高班。
高配班每年从大约200名报名的学生里选拔出20名学生，参与选拔需要现场完成纪录片、广告、动漫、电视剧四种类型的配音，其中女生要在动漫配音环节配一个小男孩的角色。由于报名人数众多，有时会从下午四点一直考到凌晨一两点。
“我就是一直抱着这个目标来的。”2022级播音与主持艺术专业的学生孙一鸣对南方周末记者说。孙一鸣还记得选拔时自己的紧张——她配纪录片时一直声音发抖，老师让她深呼吸、发气泡音放松声带，还在台上调了三次麦克风。配音结束，吕艳婷和孙一鸣聊了聊个人爱好和发展，孙一鸣答道，除了配音没别的爱好，未来只想成为配音演员。进入高配班的第一次上课后，她激动到凌晨5点都没睡着，“高中很喜欢的一名节目上的老师，真的成为了我的老师。”
孙一鸣回忆，她从小就喜欢自己在家表演，从初中开始了解配音，高一在看综艺《我是特优声》时认识了吕艳婷，从此便对配音充满向往。
为了不让父母知道，孙一鸣选择每天半夜躲在自己的房间、蒙上被子配音，以为这样就很隔音。一天晚上，她在被子里录《楚乔传》的一段哭戏，需要啜泣着配音，结果爸爸进门问：“你怎么还哭了？”以为她学习压力太大。
另一次半夜，她在录一段吵架的戏份，家人打开门问，是你在吵架吗？孙一鸣一副完全不知情的样子：“应该是楼上邻居吧。”
高三，孙一鸣选择了艺考。在许多人的认知里，艺考通常是文化课成绩有限时才会选择的道路。孙一鸣的文化课成绩挺好，父母觉得完全没必要艺考。她对父母说：“我学不上自己喜欢的东西，就没有意义了。”高考填报志愿时，孙一鸣看到川影开授配音方向的课程，而吕艳婷是川影的老师，便立刻决定报考川影，从辽宁老家来到成都。
来自河南的李默冉是孙一鸣在高配班的同学。她与配音结缘是动漫《狐妖小红娘》，“那里面的声音太有魅力了，把这个人物表现得活灵活现。”和孙一鸣一样，李默冉也看了《我是特优声》，并因为川影开设配音方向的课程而来到川影。
然而，李默冉一直对自己的声音并不自信。“相比季冠霖老师还有其他女生的配音，我觉得自己的声音很丑，很沙哑，没有女生该有的活力和生动。”她大一时曾和同学组队参加电影配音比赛，录完后队友打击道，你这录的都是什么呀。
即使进入了高配班，李默冉依旧为自己的音色所困扰，“我觉得我的各项能力都不如大家，我是很差劲的学生。”后来，她去找吕艳婷倾诉烦恼。吕艳婷听了她的配音作品后说，这不是配得挺好的吗？
“婷姐对我说，你不要觉得自己的声音很沙哑很‘丑’，配音重要的不是技巧，而是情感。哪怕声音不贴这个角色，你情感到了，这个声音就是他的声音。”李默冉说，“面对自己的声音就是面对自己的内心。”
吕艳婷在高配班教学。受访者供图
逐梦
《哪吒2》的录音棚中有一幅字，“创造声音的价值”。
对于想进入配音圈的新人来说，要实现这句话似乎困难重重。
多位受访者告诉南方周末记者，目前的配音市场已经非常饱和。孙一鸣在几个配音接单群里，她发现，许多单子明明报价极低，发出后的几分钟内还是会收到十几条试音。孙一鸣也曾接过一单，一个小时的成品音报价不到100元，然而加上调试设备、不满意处重录、后期剪辑等流程，一共花了她近半天时间。
配音市场的竞争对于女性来说尤为激烈。李默冉观察到，她的同学里女生占了七八成，男生只占二三成。与此同时，留给女性配音演员的角色又少得不成比例。以《哪吒2》为例，主要配音演员中，仅有儿童哪吒、殷夫人、敖闰、鹤童、石矶娘娘和铜镜6个角色由女性配音，男性配音演员则为18名。
这样的现状直接影响到了正在学习配音的学生：孙一鸣发现，上学期录期末汇报作品的时候，每个男生可以分到两三个角色，但是很多女生需要为同一片段试音，最后只选出来一名。
除此之外，成为一名全职的配音演员的渠道十分有限。配音圈流传一句话，“水都泼不进来”。李默冉说，目前配音资源主要集中在北京、上海的知名工作室中，如果想成名，需要先去这些工作室开设的配音培训班上课，“花钱买机会”。南方周末记者了解到，配音培训班一般需要经过两轮考核筛选，成功入选后，半个月左右的课程费用在15000元左右（不包食宿），知名工作室的培训班则更贵。
“至于你能不能留下来成为他们的员工，还会有很长的考核期，在这个过程当中，很多人由于支撑不住高成本就走了。也有可能你一直录不到一个主要角色，出不了头，也受不了这样的煎熬。每天活在焦虑当中，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情。”李默冉对南方周末记者说。
2025年2月25日，配音演员兔七发布视频，称其在成都声娱文化传播有限公司工作期间遭遇一系列不合理对待，包括担任长达近两年的“配音练习生”，其间无底薪与五险一金、多月工资不到1500元，并无正当理由被开除。目前，兔七已向四川省成都市高新区法院提起诉讼维权。
遇到《哪吒》之前，张珈铭和瀚墨都曾想过改行。张珈铭回忆，在他遇到角色“太乙真人”前，“几乎没什么工作邀约，养活不了自己。”刚到北京时，瀚墨到处跟棚，配一些只有一两句台词的群杂，靠家里经济支撑维系生活。就在即将放弃的临界点上，翰墨遇到了“敖丙”。
“对于我来说，没有配音这个行业，因为它很难养活自己。配音公司都很难养活自己，它怎么养活你？”陈浩坦言，“你从事艺术行业，配音、演戏、演舞台剧、拍戏、发短视频，所有的这些都会，这样你才能养活自己。”
对陈浩而言，接触配音也是偶然的事情。从川影毕业后，陈浩进入四川人民艺术剧院，演了几年音乐剧，第一部是《未来组合》，第二部是《金沙》，他饰演“木头丑”，但不久后因骨折退出。2002年，陈浩去到北京，成了一名跑组演员，“那种所谓的碰壁，肯定是天天都碰。一个组都没成功见上。”他又回到重庆，和朋友开了家火锅店，4个月后就倒闭了。
这个时候，陈浩在四川人艺结识的、周润发的“御用配音演员”宣晓鸣跟他说，一个电视剧需要年轻男性的声音，要不去试一下。这回，他成功了。在此之后，越来越多的机会找到他，也才有了家喻户晓的海绵宝宝、叶问的音色。
在陈浩看来，“配音”二字是导致行业发展面临困境的原因，“‘配’就觉得都是人家创作的，我就用声带去给人配上音。”他认为用“声优”形容更为准确，“在古汉语里，‘优’就是演员的意思，声优也就是声音演员。虽然最后取走的是‘声’，但是配音演员也是演员，也需要好好演戏。”
参加校友交流会的四位配音演员都从事着其他的职业：吕艳婷日常担任高校教师，周泳汐与张稷则在电视台工作。在交流会上，周泳汐分享了与陈浩类似的职业经历：毕业后，她留在四川做了两年配音演员，但当时的市场不好，“没办法，就憋着。”她考进四川广播电视台，成为一名广播节目主持人，在业余时间接一些配音的活。
周泳汐（为西海龙王敖闰配音）
孙一鸣依旧想成为配音演员，她准备暑假去北京上海的配音工作室报班试试运气。李默冉则准备转换发力方向，报考教育类的研究生，“没有考上的话，那我就一边接一些配音小单子，一边干一些其他的，比如当主持人、拍一些短剧、当口播出镜演员。”
3月27日，“川影·吕艳婷工作室”正式成立。“成立工作室，不是为了我个人，而是想为声音艺术爱好者搭建一个真实舞台，既是一个教学延伸平台，也是与行业对接的桥梁。”她也希望进一步帮助学生把理想落地，将配音演员作为一项事业。
在陈浩和周泳汐合作的视频评论区，有人留言：“最近各种配音演员们也纷纷出来露脸了啊”，加了个捂脸哭的表情。陈浩回复：“不让玩儿吗？啥时代了，只能你玩儿。”
南方周末记者 陈荃新 南方周末实习生 马一平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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